当孔讷应声离去时。

  整个正堂的氛围也像是陡然轻松了下来。

  在趟过了初步的相互试探,驱离所有“闲杂人等”之后,孔思路和张亥,终于可以安静的面对面,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肉戏”了。

  “知府大人,尝尝老朽从北地带来的贮茶吧。”

  孔思悦伸出苍老的手,微微带笑的指了指早就摆在了主桌上的茶盏。

  方才被张亥用力一锤,震开了些许茶盖。

  逸散而出的些许茶香,着实沁人心脾,舒缓了不少方才的剑拔弩张。

  张亥没有拒绝。

  端起茶盏,浅尝一口,确实好茶。

  但心中的防备却越发强盛。

  如果说之前的直言羞辱是为心理博弈的一环,如今的温声笑语也算博弈的另一环。

  作为南下坐镇,一直藏身于孔家内宅足不出户的孔家族老,这个老狐狸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里都一环扣一环的埋着陷阱。

  初时的羞辱是下马威。

  此时的和蔼就是鹤顶红。

  一个不小心被他试探出了什么关键信息,或者拿捏到了自身短处,都会让自己在这场博弈中一败涂地。

  而到现在为止。

  若非他背有靠山的底细存在信息差,他的那一点底细已然全被孔家摸了个干净。

  而他对于孔家此番主动邀约他平遥的目的仍旧一无所知呢。

  若不是他表演的好。

  用恼羞成怒的姿态直接掀了这老狐狸的算盘,只怕刚才的谈判,他就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这在谈判和博弈中无疑是致命的处境。

  “有话直说吧。”

  “老丈既然愿意出面替苏州府平遥,那么本府管辖内能够给予的便利自然会予以方便。”

  “可若是超乎了法度……”

  张亥顿了顿,合上茶盖,将茶盏置还桌上,发出瓷器相撞之声,对着孔思路的面庞无比认真道:“恕本府不能通融半点。”

  “当今天子执法度之言,天下共鉴,哪怕丢了知府官帽。”

  “总好过抄家灭族。”

  一句话。

  违律枉法的事不干。

  对此,孔思路也没有半点不悦,依旧和颜悦色的拄着拐杖道:“知府大人多虑了。”

  “孔家欲在苏州府扎根,还得多多依赖大人,怎会让大人为难。”

  扎根?

  张亥的眼皮一跳。

  虽然不知道有几分真,但这老伙计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心里就必然有这样的考量,至少曾经有过。

  从曲阜将整个祖地迁来不现实。

  至少朝廷都不会允许。

  但哪怕只是想将“触角”伸来,影响也大不一样。

  孔思路没有注意到张亥的小反应。

  继续解释道:“这个想法是老朽南下以来,见识了江南繁华之后才生出的念头。”

  “相较于满目疮痍的北境。”

  “老朽不得不承认,大明未来的礼教之兴,必在江南。孔家致力兴教化,不能闭门造车,定然是需要与天下饱学之士多多交流的。”

  “如此一来。”

  “苏州府教化鼎盛,天下闻名。”

  “知府大人也能受益不是。”

  看着孔思路一脸笑呵呵,仿佛一个慈祥无害的老叟般的姿态。

  张亥的喉结微微耸动。

  毫无疑问,孔家的到来对于苏州府对于张亥而言是实属有百利而无一害。

  除了这老狐狸点明的兴教化的政绩。

  如若能借到孔家的名头,他还怕不能在苏州府招揽到自己的“权力”班子么?

  如若孔家真的驻扎下来。

  它的存在,毫无疑问会成为一条鲶鱼,迫使其他本地家族抱团向他示好。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地盘上挤进一条过江龙不是。

  有了孔家的制衡。

  再加上自己招揽到的“权力班子”,在两方因为名利必然产生斗法的天平中,他这个稳做钓鱼台的知府,还怕不能两头得利吗?

  如若不是他背后已有靠山。

  就凭这几个月在苏州府内被晾在一旁,做个傀儡知府的屈辱,他现在绝对已经去双手双脚欢迎孔家入驻,驱虎吞狼了。

  但现在他还不能表现的太急迫。

  毕竟刚才才和人怼了一场,即便大家心有默契的接过去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糖衣炮弹”,官场之人都得忌惮犹豫三分才对。

  张亥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戒备的对上了孔思路那笑眯眯的双眼。”

  “老丈。”

  “本府在苏州府代了几个月的知府,人情冷暖看的分外真切,已然不相信此等好事会白白落在自己头上。”

  “越是无事献殷勤,所图越大。”

  “孔家如此优待。”

  “个中缘由,请恕本府一定要究个明白。”

  孔思路的面上笑容终于发生了变化。

  两眼慢慢收拢的褶皱下,迸发出了一道难掩的睿智目光。

  “老夫所求不多。”

  “就是希望大人能够行个方便,将那记录了苏州学院内,记录了我曲阜孔家,各地大儒,以及那支从曲阜分出去的孔家旁支的对四书五经校订的译文记录毁了便是。”

  张亥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猛然收缩,双手也不由得攒紧。

  斩钉截铁的拒绝到:“本府做不到。”

  孔思路眼睛都未眨一下。

  目光审视的对视着张亥的双眼道:“老朽知道此事是由当今太子牵头操办,也知太子之师宋濂代为操持。”

  “老朽亦无吞并宋濂等大儒校订功绩之意。”

  “只是敲打一些吃里扒外,离心离德的族人而已。”

  “那也不行。”

  张亥拒绝的分外干脆道,目光笃定的否决道:“太子殿下的声誉不容有污。”

  “苏州府因校订动乱死了人本就是丑闻。”

  “但若抓不到造谣生事之人,也只是本官无能,了不得就是本官撤职。”

  “可要再闹出笑话来,甚至影响到了校订的进程,损了太子殿下的清誉,本官就是有十条脑袋也不够砍的。”

  面对张亥的再三不配合。

  对面的孔思路并没有半点动怒之意,只是将拐杖放到一旁,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反问道:“如今谣言未平,大人怎么就能判断,那群在背后造谣生事,冲击各地大儒府宅的幕后主使,不是那支从曲阜孔家分离出去,吃里扒外,离心离德的孔家旁支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