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世之能臣?”

  “百室(李善长的字)真是这么说的?”

  “禀上位,后面还有半句,乱世之如何,但韩国公语焉不详,似是也想不出常少詹事于乱世的作为,遂无法置评。”

  凤阳府的行宫内。

  星夜赶赴凤阳的毛骧终于在次日清晨抵达凤阳,于老朱面前垂首奏报。

  说来这事还得追溯到老朱离京避暑前。

  从他给李善长埋下的心理暗示起,老朱就知道,以李善长贪权善妒的性子,只要他提过,纵使不针对,李善长就会调配人力进行调查。

  虽然这些调查老朱都看在眼里,并且他自身收集的情报,渠道也比老李更全面详实,但他仍想听听,李善长这个聪明人在他有意相助的了解了常升之后,究竟会对他做出怎样的评价。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他自身因亲疏关系和利益牵扯看不透这个后辈子侄,预备王佐的情况下,让如李善长这类同类的聪明人,以臣子和对手的角度评判一二,或许能够帮他更加全面的看清楚。

  这将直接影响老朱对于常升的安排。

  翻阅着毛骧的秘册中,李善长调动人脉,对常升于应天,苏州两地作为之分析,得出的一个个结论。

  胆大心细。

  谋定而后动。

  洞悉人心等等。

  无不将之比作了一个更胜于刘伯温的聪明人。

  尤其这个聪明人还未加冠。

  这潜力,已经毋需再议。

  但事分两面。

  越是年少有为的天生俊杰,行差踏错的造成的破坏力也就越大。

  从李善长探查到,孔家被算计的手笔与东宫属官道衍及苏州知府张亥脱不开干系,而二者又与常升这个少詹事多有牵扯时,李善长就不自觉的在评议中给常升上眼药了。

  如急功近利,尚需磨砺等等。

  虽未明言。

  却难掩将之与东汉末年司马氏相比的隐喻。

  直看的老朱一脸的坏笑。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来老李曾经被常升算计的阴沟里翻船的窘迫。

  虽然可信度仍要打个问号。

  但言语间不自觉透露出来的对常升的忌惮已然跃然纸上。

  若是换做其他任意一个汉之后的朝代。

  抛却唐太宗,大概率就要在用常升的问题上犯个嘀咕了。

  至少也要先调出东宫。

  但朱元璋太了解李善长了。

  他当着毛骧面吐露的,虽然都是有实可查,有据可依的真心话,但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在老朱外出避暑,太子安抚朝堂尚需要他李善长的时候,如若真能将常升从东宫这个“世外桃源”拽到朝堂上来,以他李善长的人脉和威望,想要针对起来可就简单多了。

  至少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引得百官忌惮不是难事。

  毕竟他如今还替太子和常升背着田亩清丈提议的“黑锅”呢。

  只要把这事儿澄清。

  纵然常升出身显贵,那些被触及了利益的勋贵武将和文臣,也必将把常升列为共同的敌人。

  这显然与老朱的安排相悖。

  所以。

  老朱的态度,才是李善长对不对付常升的决定性因素,同时兼顾了李善长作为老朱的臣子,对自己及常升地位的一次试探。

  看罢。

  老朱将秘册抛还给了毛骧。

  “咱知道了,你且折返应天府,继续筛查好手,也让随军中老卒退往北地的暗子多加留意。”

  “清丈之事,不容有失。”

  毛骧拱手答应,随即便躬身退去。

  然而刚出殿门,就撞上了一袭朴素常服,身后还伴着提着食盒侍女的马皇后。

  对于毛骧的出现,马皇后有些意外。

  但看他拱手告退,她也没拦着。

  只是推开殿门,就看到老朱靠在矮榻上一脸惆怅的出神,显然有心事。

  于是屏退了侍女,自己提着食盒入内,坐到了矮榻上。

  “都说来凤阳避暑。”

  “可你这般日夜不辍,又何苦来凤阳走这一遭。”

  老朱头也不转,只是轻叹道:“真要像妹子你说的那般轻快就好了。”

  “不管是为了标儿将来继承大统。”

  “还是为了大明江山。”

  “除非咱死了,否则哪有休息的时候。”

  老朱的这点小心思,哪里瞒的过马皇后。

  她只是一边打开食盒取出早膳,一边说道:“当初他沙场检阅头名,本该入军伍,是常茂已然继爵,勋贵中不乏能征善战的老将,所以才留用东宫,为了标儿,你查他,试他,用他,尚算情理之中。”

  “可要无端猜忌,不教而诛,哪怕不顾及太子妃及雄英,我也不答应。”

  老朱轻叹着摆摆手,牢骚道:“你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后生。”

  “无畏污名,咱沙场检阅捧他,后手谣言污他,他置若罔闻,不为所动,当初甚至敢借咱的谣言自污规避联姻。”

  “不贪钱利,赚取钱因于他而言仿若覆手。”

  “无视礼教,便是圣人传承也敢谋算,若不是顾虑影响,不愿影响出征,就是孔家千年底蕴只怕也撑不住他的连番算计。”

  “奇智多谋,朝堂谋算于他无用,便是韩国公也奈他不何,甚至游刃有余。”

  “关键是太稳了。”

  “咱委任他与太子一同治理朝政,在他谋算孔家初战告捷,正宜一鼓作气时圣旨强行叫停,甚至推动其他人顶替了他原本理政之权,他都毫无波澜。”

  “甚至还趁着间歇这几日,几乎翻阅完了通政使司十年的重要奏本。”

  “如此心性,就是咱也闻所未闻。”

  “关键还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后生。”

  “到如今,咱也不知道这小子还有什么弱点了。”

  马皇后将食盒放到了一旁,似是宽慰道:“他不是快有子嗣了么。”

  老朱摇了摇头,像是自问道:“那些子嗣,真的能牵绊住这小子么?”

  “那你舍得不用么?”

  马皇后凤眸轻抬,笑着反问道。

  殿内顿时一片哑然。

  想想如今朝堂上的风云变换,应天府耳目们查探到的江南富贾士绅们往朝中高官府上投献的银子,还有即将要爆发的试科举及田亩清丈的骚乱等等。

  想到这,老朱就不禁抄起了身侧的玉如意,伸进了后脖颈里挠。

  麻烦呐。

  就算是不确定杯子里装的是水还是鸩酒。

  在就快要渴死的时候,也得喝了再说。